一个青灰

很高兴被你喜欢

不寿

〔1〕 

北大捡起不小心碰落的一本笔记,散开的书页里飘下一张泛黄的纸条,写着一首小诗:

“我从千山迢迢赶来见你

   故园落了好大的雪

   枝头开着朵梅花

   跨过四季才接一个吻

   而你什么都不知道”

什么时候写的呢?北大有一瞬间的迷茫。

记忆散雪花片儿一样,呼啦啦模糊了一片,落的人心烦。

他捡起那张纸条和那本笔记,笔记上错错落落,记了些鸡零狗碎的日常,本子看上去有些年月了,堆在潮湿的阁楼,微微发出腐朽的霉味。

第一页写着:

“可爱是可爱,就是太粘人了。”

字迹旁边还粘了好多张小纸条,小纸条上尽是些“北大~北大~你理理我!”“北大,这个我不会。”“北大你待会儿去哪?”“北大!北大!”之类的废话。

啧,短暂的短路之后,北大烧迷糊了的脑子微微清醒了点。我这是干嘛来了?

我生病了,他想,生病了要看医生。

对,看医生,他摇摇晃晃站起来,我上阁楼干嘛来了?

看医生。北大再次告诉自己,得去看医生。

我上阁楼来干嘛?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不依不饶。

头又开始疼,连着五脏六腑一起。他想,去他妈的爱谁谁!管他呢,来了就来了。

脚下一个踉跄,北大失力般跌坐下来,脑袋里晕晕乎乎,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,眼泪先流了下来。

他都记得。

这么矫情兮兮的诗,除了清华这个傻逼之外,他不可能再收着这破纸条。

也不太对,那是那时候的清华。现在啊,现在他已经长大了。

长成了一个非常,非常,非常优秀的大人。

怎么就长大了呢?北大抬手捂着眼,手指间的缝隙里渗出些微的湿润。

  

〔2〕

两天前。

高校一帮人约着喝酒,赌这次的谁抢的状元会比较多。

酒桌上就免不了游戏助兴,游戏总逃不过真心话大冒险。

北大运气不好,第一轮就被选中了。

众高校起哄,北大为了不破坏气氛,选了真心话。

偏偏有人不在意破坏不破坏,很煞风景地问了句:“北大也不小了,有……喜欢的人吗?”

问话的人声音绷得很紧,沙哑中透着无力,在说到喜欢的人四个字时,还被自己呛到了,不重不轻地偏头咳了几下。

喧嚣的场面一下子冷下来,不远处水晶彩灯还闪着,显得有些滑稽。

北大看向清华,后者正用那双干净的眼睛盯着他,眼里满是不甘和愤怒。

“……有。”

北大想了想,最后还是说道。

对面清华好像放松了似的松了口气,马上又像是被侵占了领土的野兽,紧张兮兮地炸了毛。

北大心想,何必呢?

“何必呢?”人大却是凑到他耳边叹息道,“你俩这样,都冷战多久了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。”

“大家不是小孩子了,好多话没必要敞开了说,你多大了?还玩欲擒故纵那一招?”

北大偏了偏头,躲过人大的喋喋不休,他揉了揉耳朵,温声说:“没欲擒故纵。”

人大乐了:“我想也不会,所以你俩这是干嘛呢?虐恋情深呢?”

“没,”北大说,“就是觉得,不合适。”

“哪儿不合适?”

“嗐,”北大想,哪儿都合适,可是他说:“哪儿都不合适。

“为什么?”人大打破沙锅问到底。

“哪那么多为什么。”

因为我喜欢他,太喜欢了,所以不合适。

  

〔3〕

一个月以前。

六月七日。本来该是高考的日子。

清华发了条微博。

@清华大学:

“2020年6月7日  今晚的夜色很美

星辰大海在等你

荷塘月色在等你

清华大学也在等你

#夜色下的中国校园##今天本来是高考#@北京大学”

北大被这企图蒙混过关的小伎俩逗得无奈,却又立马在清华微博底下评论了句:

“想念隔壁蓊蓊郁郁的荷塘〔爱心〕〔爱心〕”

又按着清华的格式,也发了条微博。

@北京大学:

“2020年6月7日  今晚的夜色很美

星河在等你

末名湖在等你

北京大学也在等你

#夜色下的中国校园##今天本来是高考#@清华大学”

没一会儿,清华的评论到了:

“想念隔壁的湖光塔影,星辰流光~”

北大不是一个逾矩的人,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冷静而克制的,因而清华每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偷偷说着那些隐晦情意时,他总觉得害怕又满足。

他不曾回应,又处处回应。

荷塘下吻过的侧颈,未名湖前的拥抱。

他也想过坦坦荡荡说这一腔爱意,到底是不敢。他从没想过未来,不是不想,然而略一思量,就觉得黑暗无边,压的他喘不过气来。

他怎么舍得呢?

他看着长大的人,他那么爱他。

可是越爱就越是害怕,那么多的流言蜚语,那么多的艰难险阻。

他舍不得爱他。

梦里全是咒骂和不齿,北大惊出一身冷汗。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,好像要将天花板烫出一个洞来。

太放肆了,他想,梦里清华被嘲讽孤立,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

太放肆了。

他这样害怕,连梦里都不得安生。

所以到最后,他删了微博,什么都不敢再想。

 

〔4〕

好久以前。

他们脱离燕京,自成一派。

在某次不知道什么见面会上,众人要求北大赋诗,然而北大早被他们车轮战似的敬酒给灌的七荤八素,哪儿还写的出什么诗来。

茫然无措之际,当时还是毛头小子的清华做了出头鸟。他送了个尚且稚嫩的肩膀给北大,朗声道:“北大今日喝醉了,想来是没办法作诗了,诸位若是确实想听,不如我以桃代李,给大家献个丑。”

酒精醉了万物,北大迷迷糊糊的想,这孩子平日里最不知礼数,见了他从来没喊过一声哥,总是北大长北大短的,就是一不好惹的刺儿头。

然而刚刚那一番话,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的,带着点不伦不类的圆滑世故。

不知怎么,北大枕着少年人尚未彻底长开的肩膀,无端觉得安心又心疼。

春天里头万物复苏,他眯着眼一言不发,只听得见自己心里落了颗魔豆,一下子拔节长到了天上,将他心里那么一点儿地方,堵了个严严实实。

烧迷糊了的北大想,应该就是从这里开始动心的。可是前面那么多关于清华的故事都被他小心整理收藏,他没办法解释这是因为什么。

但他总得给自己找个开始的地方,才好给这段感情画个彻头彻尾的句号。

那样不知所起的感情,他不敢想,不敢要,不敢承认。

他就像是赢过一次的赌徒,尝到了一点儿甜头,就忍不住想要继续下去。不小心就输了全部,还犹在堵住耳闭住眼,以为不听不看不想,就能躲过最后灾难的结局。

那天回去的路上,明明喝醉的是北大,最后放肆的却是清华。

月色下的荷塘依旧是绝代的风华,清华牵着他一步步绕着走。北大喝了酒,路走不稳,但是被吻过荷花的风吹的很舒服。

清华说:“回去吗?”

北大停下来,偏着头很认真地思考,放手吗?不放。

他一生至此都克制,第一次的放纵,就是仗着醉酒,牵住了他的手,然后不想放开。

此后所有的情不自禁,都由此而始,由他而发。

我喝醉了,北大想。

于是他说:“不回去。”

清华低声笑了,半晌,他说,“我也不想回去。”

那时候他还和北大差不多高,含着笑意的话酥酥麻麻落到北大耳朵里,惹得他又染上几分绯红。

清华停下来,然后侧身将北大揽入怀中,他略一低头,就靠在了北大肩头。

北大愣住了。

清华撒着娇说,“太累了,但是……怎么说,好像,太开心了。”

他微一偏头,就吻上了北大的侧颈。

北大感觉自己可能真的喝多了,他没有推开清华,脑子里混混沌沌全炸开了。他的躯体还留在那里,他的灵魂早已经飞到天上去了。

那天清华还说了什么,北大不记得了。他连他们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。

北大觉得这可能只是个梦,自己发乎情却未能止乎礼的梦。偶尔他又觉得是现实,荷塘边的睡莲上落了只萤火虫,莹莹发着温润的光,风儿糟践着莲叶,微微落下泪来。

他就这样夹在梦和现实之间,不曾睡去,不愿醒来,反复煎熬。

  

〔5〕

阁楼上堆满了杂物,很长时间没人搭理,落了薄薄一层灰。

北大就坐在一地狼籍里面,仰着头闭着眼,神情悲哀。

电话响了。

北大伸手去够手机,没够到,索性就算了,任由它伶伶郎郎响个没完没了。

他又拿起那本笔记,随手翻开一页,是一截玫瑰的茎。

旁边写着:

“不得善始,不落善终。

山遥水长岁远,不必语,不必晓。”

  

〔6〕

未名湖。跨年。

跨年夜热闹非凡,到处都是人挤人的狂欢。清华拉着北大,居然找着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僻静角落。

北大不介意隔着窗户围观他人的喜悦,但倘若要他加入其中,他是敬谢不敏的。然而看着清华忙里忙外,欢天喜地的邀请他一同跨年,他瞧着那双明亮的眸子,一时心软,竟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。

清华背上还背了个大包,鼓鼓囊囊的,不知道塞了些什么东西。

不一会儿北大就知道了,清华三两下把包卸下来,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北大不禁失笑,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叽里呱啦,现在还反过来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。

只见清华神神秘秘地把包打开,猛地拉开拉链,对着北大喊了句:“当当当当!”

北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吓的后退几步,反应过来之后半是嗔怪半是好笑的看了清华一眼,这才发现包里是一大袋烟花。

清华笑得跟个傻子一样,他说:“我们放烟花吧!偷偷的。”

北大想说好,然而太阳穴狠狠一跳,疼得他一时失语,想不起来该回什么。

他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却莫名开始发慌,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。

可是清华的眼睛那样亮那样干净,像是罩在玻璃罩子下的玫瑰花,他舍不得拿开那层罩子,即使知道他有保护自己的尖刺,他也舍不得。

一阵风,一场雨,一条微不足道的毛毛虫,都不该落到他身上去。

世上的爱,但凡忧虑过了头,必将遭受不幸。最后只剩得一句,早知如今。

北大想,早知如今,当初就不同意他放烟花了。

或许再早一点,不该和他去跨年的。

再再早一点,不该醉酒,不该有交集。

这样想着,他在阁楼里微微发起抖来,不知是悲是痛。记忆里的自己一无所知,明明头疼的厉害,还是不信不甘的点了点头,朝着深渊走去。

清华欢呼一声,直接摆了一排小烟花,飞快地一个个点燃,然后跑回北大身旁。

“喏,”清华朝他伸手,掌心里窝着一个打火机,“你又不抽烟,想你也没有。”

北大一扬眉,反问道:“难道你抽?”

清华立马软了下来,他弯弯眼,说:“你不喜欢烟味,我抽它干嘛?”

“放烟花!你也得放,别就在一旁看着,多无聊。”烟花声音太响,清华站在他身旁也得用喊的。

北大迟疑着接了一束小烟火,看着清华在一旁撒野,不知怎么心里满的一塌糊涂。

就这样多好。

多好啊。

清华带的烟花的量跟记了时一样的,刚好这边放完,那边零点倒计时就开始了。

“三!二!一!”

“新年快乐!”无数人一起大喊,烟花随着声声祝福炸亮苍穹,夺走星星月亮的光华。

“北大,”清华偷偷凑近他耳朵,“我喜欢你。”

我喜欢你。这四个字像是撒旦的苹果,吸引着他走向地狱。

北大一时惊慌,眼神恍恍惚惚飘散出去,却见着周围的人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探着他们,梦境和现实交叠,他一下子像溺了水,窒息的恐惧感将他严严实实包围其中,叫他不得偷生。

他面色一寸寸白下来,吓的清华顾不得等他回答,忙道:“怎么了?不舒服吗?哪儿疼?你告诉我。”

北大一把抓住他的手,摇摇头说:“没事。”

“你刚刚说什么?”

或许是自己脸色太过苍白,对面清华极细微地抖了抖,支吾道:“我……我,没说什么。”

清华偏开了头,双手背在身后,下颌绷得很紧。

“你说你喜欢我,对吗?”北大此刻却有些不依不饶。

清华一僵,脸上飞快地爬上两抹浅红,眼尾微垂,想要偷瞄北大一眼。

只这一眼,清华就蒙了。

北大沉着脸,面上皆是不愉,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。

“清华,”北大沉声说,“我很抱歉,是我没教好你。”

清华猛地扭过头,震惊地盯着他。

“我……我不用你抱歉!我……”眼泪一下子就跑了出来,清华一面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来,一面语无伦次地试图反驳。

北大眼神悲悯地看着他,像是纵容着后辈无理取闹的长者。

清华无端觉得心慌,情急之下冲着北大吼了句:“你他妈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!我不是小孩!我用不着你教!”

吼完,清华转过身,带着满身烟火气逆着人海跑了。

北大叹口气,心口一阵发酸,他自认为谈不上难受,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。

他转过身,地上躺着一株已经被踩烂了的玫瑰花。北大捡起来,花瓣已经被踩秃了,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茎。

他把那根带刺的茎握在手里,朝着与清华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还没走两步,北大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。

淡淡的烟火气拢着他,清华嗓音发颤,他说:“我用不着你教……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小孩,我长大了,你再等一等我,等我足够优秀了,回头看我一眼,成吗?”

北大闭上眼,清华站在悬崖边上,他怎么追赶,也来不及拉住他的衣角。

他没答应,也没拒绝。

荆棘抵着薄薄的皮肉,轻易就刺进掌心里。

满天烟火之下,星星月亮沉默着。

  

〔7〕

手机终于不响了,门铃又开始响。

北大只装不在家,懒得动,也懒得回应。

头更疼了,昨天下午开始发烧,一直到今天,北大知道自己要去看医生,却怎么也提不起来精神,胡乱吃了几片药,一直磨蹭到现在还没去医院。

他明明都把笔记本扔到阁楼了,北大想,怎么还是找到了。

早知道扔进垃圾桶了。

要不烧了算了?

他一面想,一面将本子紧紧抱进怀里。

门铃终于不响了,北大松了口气,却听见咔嚓一声细响,有人进来了。

不用猜也知道是谁,只有清华套得出他家的密码。

噔噔噔一阵上楼声,北大听着他连着开了好几间房门,又往阁楼走来。

明明是该去把门反锁上的,可他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,更何况内心深处,还藏着的那么一点儿期待和欣喜,纵容着他不去关上门,阻止清华进来。

咔哒一声,门开了。

清华一把抱住北大,怒道:“你是要烧死自己才甘心吗?!”

北大晕的厉害,他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,轻轻嘘了一声。

“头疼。”他说。

清华一愣,随即将他拥的更紧了些。

“我带你去看医生。”清华说着,将北大从地上扶起来,搂着他带着他往外走。

我生病了,北大想,病人不能忧虑过多。

病人要保持心情愉悦。

我现在就挺愉悦的,想那么多干什么呢?

爱怎么怎么吧。

“喂。”北大轻轻开口。

清华一手扶着他,一手把着门把手正在开门。

他转过来,心疼又倔强地看着他。

“是你,”北大说,“我回头了。”

是你。

我回头了。

我其实,好爱你啊。

    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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